游千

08# resignation

- OVUM

42

孙翔整个晚上都没有睡好，或许不平凡的夜晚注定难以入眠。

他第三次醒来是被黄少天的发抖弄醒的，像抱了一个因为发烧所以无法控制颤抖的病人。他们的睡姿很纠结，黄少天压在孙翔身上，导致孙翔细微的呼吸困难，但孙翔又确实沉迷于重量带来的安全感，这姿势让两人的接触面积很大，孙翔可以很清晰地感受到黄少天的任何动静，所以一丁点儿的不对劲都能让孙翔立刻醒过来。

黄少天已经很努力地忍耐了，他咬着嘴唇，气息划分为细小的碎片。

孙翔睁开眼睛的时候，黄少天呼吸一顿，似乎有些慌张。

黄少天轻声说：“我把你吵醒了吗？”

孙翔没有回答这个问题，模糊地反问：“你怎么了？”

“有烟味。”黄少天简单解释，他连多说话的力气都抽不出来了。

孙翔反应过来，睡意全消，伸手把踢到腿边的被子猛拽过来，将两人蒙在下面，试图制造出一个更安全更隐蔽的空间。在这个狭小密闭的地方，黄少天急促颤抖的喘息声放大了十倍响在孙翔耳边，孙翔小心翼翼地抱了他一下，摸在背上，摸到了满手心的细腻汗水，孙翔吓了一跳。

黄少天绷紧的身体稍稍松动了一下，大概是看孙翔彻底醒了，黄少天不想继续忍耐，也不怕打扰到孙翔了，他转了转脖子，额头抵在孙翔肩膀上，孙翔裸露的颈部皮肤感受到了冰凉的潮湿，黄少天整个人都像是被水浸透过的。

“你……”孙翔手足无措，他甚至判断不出黄少天到底在压抑着什么，是亢奋？愤怒？还是什么别的东西？他不知道，也猜不到，他完全不明白该如何与黄少天对话，黄少天冰冷的湿意和灼热的呼吸都停滞在他的颈侧，他能感觉到黄少天强忍的暴躁，颤抖的肌肉和细微的动作都让他感到紧张。

“没事的。”黄少天短促地说。

黄少天的身体和神经都被强压着，后背起伏时脊椎的线条凹陷下去。这么忍耐了一会儿，黄少天还是无法控制地张开嘴，锋利牙尖缓缓摩擦着孙翔战栗的皮肤，他立刻听到了孙翔慌乱的抽气声，这让他找回一点理智，连忙退开些，用嘴唇安抚孙翔，却无法安抚自己。

整整一支烟的时间，到底等那股缥缈可怕的烟味变淡了，黄少天才慢慢放松下去，脱力地压在孙翔身上。

孙翔被吓傻了，赶紧抱住他：“你……操……到底怎么了啊？”

“楼下树林里有人抽烟，窗户外面。”黄少天简单解释。

“……只是烟味？”孙翔不信，“可是，可是，你以前不是说你是可以控制的吗？是你这十年离群索居，太久没闻到烟味了，所以反应才这么大？”

黄少天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，把下巴搁在孙翔肩膀上。

“跟以前不一样。”黄少天说，“我不是兴奋，我是害怕。我发抖的本因是恐惧，是源自记忆的恐惧，我的记忆回来了，这种恐惧也就回来了。因为烟味对我们有生理上的吸引，这是编写在我们基因里的，所以在未来世界，人类会用这种味道诱捕和诱杀我们，我被抓到过。”

孙翔的心脏好像被猛地捏了一下。

“这种味道本来是会让我们开心的，但是这种开心很快就被恐惧替代了。”黄少天突然笑起来，“真的要感谢你，我第一次被你吸引的时候，你没有想要杀掉我。”

不，不对吧。孙翔先是觉得荒唐。我哪有力气杀你，那时候没被你杀已经是我三生有幸了。

但这种想法只出现了一瞬，孙翔不会说出来，他立刻明白了黄少天真正想表达的意思，他短暂碰触到了黄少天灵魂里最脆弱的部分。

啊……对，那些记忆的确是给黄少天带来了滔天恨意，可这些恨意的本源呢？是未来人类带给黄少天的痛苦，是黄少天对未来人类的恐惧，它们甚至直接影响了黄少天的生理反应，让他突然紧张、突然警惕，让他颤抖到无法停止。

孙翔想通了，而这结论让他难过——黄少天是被伤害过的，黄少天会害怕。黄少天在害怕啊。

孙翔立刻软化下去，蹩脚地安慰道：“你，你已经远离他们了……你看，你现在还好好地活着啊。”

“对，我还活着。我当时被人类抓回去做实验，大概整整一年吧，当然不止我一个人，还有很多同类被抓，我每天都会看到同类死在我面前，每天都觉得自己活不到明天了。”黄少天沉默一会儿，“不过最后还是活着出来了。”

“做实验？”

“细节就不要知道了。”黄少天睁开被汗水冲刷过的红色眼睛，“你可以简单想一下，比如，他们不喜欢红色眼睛，想让我的眼睛变成棕色的。”

孙翔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。

黄少天说：“所以我的眼睛真的变成浅棕色的了，在第二形态。它本来一直都是红色的。”

这句话像一道诅咒，整个世界霎时黑暗，无数血腥残暴的画面从孙翔脑中闪过，而它们多半来自惊悚电影，幽绿色的实验灯，血液流淌涂抹时会留下橙红色的边缘，地板与墙壁沾满肮脏与污秽，锈迹斑斑的铁栏杆上沾满了干涸的希望与死亡。黄少天，黄少天，黄少天也在这些恐怖的画面里，黄少天可能是昏迷的，可能是清醒的，会发抖，会害怕，会紧张，会疼痛。

孙翔猛地坐起身来。

孙翔急切地说：“所以你每次接近人类时的那种没办法控制的颤抖，一部分是压抑的愤怒，一部分是不可控的恐惧……那我呢？那你看到我的时候呢？”

孙翔的眼睛如黑夜中的明朗星辰。

黄少天仰望他，说：“我爱你啊。”

星星变得湿润柔软。

黄少天坦然地说：“毫无芥蒂我做不到，但是你让我感觉安全。”

孙翔抬手捂住眼睛，语无伦次地说：“我不应该……我早就应该知道的……我还在用你走之前的状态判断现在的你，但是你已经变了……虽然你看起来一点儿都没变，可是，可是我不应该把你带到人这么多的地方……这样太危险了，对你来说危险。”

黄少天用气音笑了一会儿。

他比孙翔轻松，甚至还能开开玩笑：“你们那句话怎么说的，舍命陪君子嘛。”

 

夜晚才刚刚过去一半，桌子上的电子钟显示时间是凌晨三点。

孙翔已经睡不着了，仰面躺着跟黄少天聊天。他知道黄少天一直没睡，只要这栋楼里还有其他人，或者说只要方圆一百米内还有其他人，黄少天就无法放心地闭上眼睛。

孙翔此时的大脑十分冷冽且清晰，深夜让人思维敏捷，他静静地看着灰蒙蒙的天花板，脑中竟然条分缕析地排列出了好几种相互对立的想法，这是他最近第一次做到这种程度，坦荡直率，是近乎冷酷的平静。比如，他能肯定自己是人类之一，自己的灵魂里有着奇妙的物种荣誉感，自己尚且赞同人类社会的规则。但同时，他也能肯定自己是爱黄少天的，黄少天没有义务局限于人类的条条框框，黄少天所做的一切都不该被人类质疑与约束。这两套认知难以调和。孙翔收起了热血上头的冒失，知道质问和发泄并不能解决问题，他没有信心也没有理由动摇或威胁黄少天，因为这是站在人类角度的自私；他也没有胆量没有勇气彻底抛弃人类的伦理纲常，因为这是站在个人角度上的自利。孙翔以前抗拒思考这些，现在反而无比坦然，他的大脑知道，你必须做出选择，逃避是无用的。

孙翔一个人想了一会儿，旁边的黄少天趴着不说话，半张脸埋在胳膊上，眼睛一眨一眨地盯着他看，锋利明亮。

孙翔慢慢吸气，再呼气，说：“你是不是再也回不去未来了？”

黄少天似乎笑了：“你想让我回去吗？”

孙翔说：“不是，我只是觉得，你过来这个世界，似乎很后悔。”

黄少天摇摇头：“我没什么后悔的，好事是我活下来了，不好的事是只有我活下来了。我的离开是我们计划中的一部分，我走的时候，我们唯一的庇护所已经启动了自毁程序，那是我们最后的家。现在就算我能回去，那个世界也没有我的同类了，我只是从孤独的神变成了孤独的蚂蚁，又有什么意义呢。”

“而且未来世界没有你啊。”黄少天笑笑，“你可以把这个世界正在进行的一切，想成一条长长的河流，它向着时间的方向流淌，由很多条互不干涉的、平行的线组成，每一根线都是独立的。这条河是立体的、流动的，它有制度和规则，这些东西规定了它的形状和方向，时间永远向前，所以它也永远向前。”

孙翔皱起眉：“可是你是从未来回来的啊？”

黄少天点头：“所以我是跳出制度的人，是违逆规则的人。”

孙翔说：“那未来的世界已经崩塌了吗？”

黄少天摇头：“没有，它还存在，我相当于从世界线1.0跳到了世界线2.0，是2.0被我激活了，这两条线是平行的、互不干涉的。”

孙翔一愣，紧盯着黄少天的眼睛。

黄少天眼中干干净净，是空荡和荒芜。

“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？”黄少天说，“我改变不了‘未来’，我永远救不了他们，我只是逃兵和幸存者。我也不属于‘现在’。”

“可是你有能力控制这个世界甚至改变这个世界。”孙翔突然激动起来，“你是外来者，但你却可以毁了它，就算它并不属于你。”

黄少天很平静：“我毁不掉它的。那条巨大的河流不会停止，不管我做了什么都是历史的一部分。虽然我现在看起来很厉害，但未来总有可以毁灭我的存在。你们有你们的审判，我也有我的审判，神上面总有另一个神，毁灭之外有更大的毁灭。这些是时间的一部分，是必然的，或许这个世界最本源的规则就是破与立，是毁灭和重建，是轮回，不会有永远的统治者，只有永远的破坏者，用你们好听一点的词，是革命者。”

孙翔说：“可是人类已经是目前最高级的生物了，如果你毁灭了他们，你又只有你自己，你……你无法延续你的物种……这个世界真的不会停滞吗？”

黄少天笑起来：“我发现了，你在人类那边喜欢替我说话，在我这边喜欢替人类说话。”

孙翔撇撇嘴。

“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，”黄少天说，“这个世界的前进是不按计划的，起码不是按照你我的计划，你以为真的那么容易就能彻底毁灭一个物种吗？”

黄少天好笑地看着孙翔，孙翔没有明白黄少天的意思。

黄少天说：“你怎么就不问问我，如果我这次没有来找你，我会发生什么？”

“你……”孙翔回忆了一下黄少天之前说过的话，“你会因为孤独而崩溃？”

“那你猜崩溃的结局是怎样的？”黄少天弯起眼睛，“我可能会疯掉，会忘记自己是谁，忘记自己应该做什么。如果我想自救，那就只能来找你，你就像一道保险、一个安全装置、一个庇护所。其实，在发现这一点的时候，我有点无奈还有点生气，因为我几乎立刻模拟出了结局——如果没有你的话，我活不了太久。”

 

孙翔惊愕而恍惚，似乎从天而降一颗庞大而沉重的星星，正好砸在他的身上，压得他骨骼疼痛血肉模糊。这个坚硬的世界变得柔软了，淅淅沥沥地融化，他失重陷落进了幽深黑洞，身体所接触的一切都像波涛一样蜿蜒起伏，跟着他的动作变化着形状，它们服从于这个世界唯一的君王。

他被抓住了，被缠绕四肢，被套上金色的项圈。他站在狂风暴雨的中心，一道锐利的闪电准确击中了他，天空瞬间明亮如白昼，雷声滚滚，震彻苍穹，他被赋予了至高无上的权力，拥有了呼风唤雨的威严。

这种感觉太熟悉了，是久违的命运的粘稠感。

有谁可以想到，全人类的恶魔、全人类的主宰、全人类的破坏神，如今对他暴露出所有弱点，趴在他的身边，认真地看着他，小声说，如果没有你，我是会死的。

他恍悟，他得到的是神明的爱。

是尚未结束的故事，是逃不掉的命运，是主角的光环。他拥有审判神明的权力，黄少天可以审判人类，而他可以审判黄少天。

他很慢很慢地坐起身，脊背形成一条柔和的弧线。

他说：“我不需要考虑十天那么久，我现在就答应你。”

黄少天微微怔住：“你不用这么着急的，我不是想要逼迫你，选择权在你的手里，你选你喜欢的就可以了，你根本不用对我负责。”

“不，跟那没关系，”孙翔直视他，“在你说要带我走的那一秒我就已经有答案了，不管你再给我十天还是十年，都不会有什么改变。”

 

tbc